独酌独醉独醒觉

无论世界怎样,有灵魂的人始终会不断追求。无论众生如何,有信仰的人永远不会轻易言败。

 

【完结】师父(番外 - 独别)

(谢乐文 - 师父 番外)

关键词:黄泉路 孟婆汤

码字BGM:東山花灯路 - 我々楽

一位佝偻的老妪守在一张破旧的木桌旁,桌上依序摆着七个瓷碗,每一个碗里都盛满了澄澈的水。
老人神情淡漠,就像这世间无任何事物值得她去关心。
他心中一片茫茫,又如灯般,明明灭灭。他只好走过去,待走到她的身旁,正欲启口时,老人突然转动苍老的眼珠,冷道:“来啦?”
他下意识就点了头,像被牵引着,根本无力去思考。
老人伸手端起了一碗水,表情傲慢地递给他,“喝了吧。”
他沉着手接过,几乎就要仰首喝下,突然却鬼使神差地抖了一下,瓷碗摔到地上,碎成三块。他瞪直了眼看着,像有些不能置信,又有些无法理解。
老人瞥了他一眼,依旧面无表情,很快又递给他一碗。
这一次,他没有接过,他退了几步,摇摇头,唇角抿出了一丝茫然的苦闷,他说:“再……再等等……”
老人放下了碗,静静注视了他一会,眉目终于和缓了些,她说:“都已来到此间,何苦还放不下?”
他垂首看着自己一尘不染的靴子,低声道:“不是放不下……就是,就是……”他说不出。

明知身后已是一片幽暗黑池,却仍频频回首,想着或许有谁会在那处出现……
老人叹了口气,挥手变出了一张马扎。她道:“那你就坐下,好好想,慢慢想,想清楚了再喝。”
他依她所言,坐到了那张马扎上,双手撑在两边,垂首凝望自己的膝盖,沉默,两鬓处松散地垂下了几缕淡褐色的发丝。
好好想?想什么?从何开始想?

他从没带过孩子。是啊,定国公府长大的小少爷,除了会造些奇怪的偃甲,好像就什么都不会了。
可他抱在手里的,是个鲜活的生命,是个婴儿,他做不到马虎应对。他连怎么做都不知道,竟就想着要做好。
阿偃没有哭,只是睁着眼睛看,看乏了便睡。他在静水湖翻天覆地地找了一遍,没找到半点适合阿偃咽下的东西,他只好跑到了村里,敲开了一户又一户人家的门,最后才讨到了些羊奶。
他和那户人家谈了一会,便将自己身上值钱的东西都放到了桌上,约定每日来取定量的羊奶。
慢慢地,阿偃长大了。

阿偃两岁时,还不会说话,他便一句一句地带,可阿偃还是不开口,虽不开口,却总微笑,对谁都如此,就像一面玉盘,纹路早已凝固。
总怕是那道咒术遗留的影响,怕他情感淡薄是因魂灵仍被束缚,是以日日夜夜忧心地看着,却半句都不能说。
直至一日,他因故在外多留了一夜。
离开以前,他向阿偃允诺过,会在次日赶回,可直至第三天,他才回到静水湖。
他刚一踏入,便见两岁的阿偃急急忙忙地奔过来,扑到他怀里,软藕般的手臂恨不能紧紧地环住他。
那是阿偃第一次开口说话。
“不……走……”
他将阿偃抱起来,又用鼻尖蹭了蹭他写满委屈的脸,“不走。”

阿偃三岁时,他在“爹爹”和“师父”的身份上选择了后者。可当时,还未曾想过要教他偃术。
他从不欲强迫阿偃做任何事,即使是关于偃术。
哪怕阿偃想当一个平凡的人,也不要紧,他都将倾尽全力守护他,直至他再也不能为止。
可最后,他们还是走到了同一条道上。也许冥冥之中,一切早已注定。
他虽欣喜,却也不免添了几分忧然。偃术之道并不容易,他走过,所以他明白。莫说世人对偃术知之甚浅,便是独自钻研其中,也是一件极费心力的事。
可阿偃自学偃术那日起,便不曾皱过一次眉头,所有的苦累和困惑,都被他吞服了。他天生就是有那样坚韧的心境。

他带着阿偃游走四方,推行偃术,被白眼、被泼冷水都是极常见的事,有时连他也难免有些心灰意冷,只因曙光太淡,而黎明的尽头又难以望见,可每一次,阿偃都会牵着他的手,晃啊晃。
阿偃总是平和而又坚定地告诉他,师父,没关系的,我相信有一天,大家一定会接受偃术的。偃术不是害人的妖术,偃术是帮人的,迟早、一定会让大家都喜欢上的。
他凝望那张雕刻纯挚的脸,眼前恍惚便闪过了一抹往昔的影——是那时在朗德,对偃术怀有慨叹和惋惜的师父。而现在,他不再需要戴着木色的面具,不再需要避世躲人,他甚至能够去相信并去坚持,有一天世人会喜爱并接受偃术。
那一刻,他觉得自己所付出的一切都是值得的。
他的师父,这样美好的灵魂,怎不该拥有自由?怎不该获得新的人生?怎不该踏出归于自己心意的步伐?
还好,绝路以前,他遇见了他,让他得以亲手将世界的这一块缺憾补上。

师父,这世间不该少了你。

阿偃十六岁那年,他带他去了长安,因着自家小妹要出嫁。
当时夏夷则已登帝位多年,长安繁华更胜已往,许多旧街都被修葺过,新亮如洗,让人悦目,可对他来说,却是童年的忆像被悄无声息地抹去。
他对这样的长安感到陌生,他一时还未能习惯,或许,也是因他已离家多年,无论如何,这份惆怅看起来是难以烟消的。
一整个上午,他都呆在乐府里,同年事已高的双亲叨扰了半天家事,又逗了逗就快出嫁的小妹。
他这小妹嫁得有些晚,曾惹人闲言,本人却不放心上,终归坚持到底,直至等到了那灯火阑珊处的人。他替她高兴。
转眼过了半日,当他回过神时,阿偃已经不见了。

虽那已是意气风发的少年,可在他眼里,总还是那个需要他时时刻刻看着的小孩儿。他无法不挂心。
他匆匆忙忙、心事沉沉地踏出乐府,却恰在那鼎盛阳光中,看到了一记温润又灿烂的笑容。
正午的烈日生生把人熏出了汗,可偏只阿偃,总令人觉得,是永不化逝的皎洁冰雪。
一瞬间,他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当年的长安街……

蔚蓝的天色将时空温柔地铺陈,轻盈精巧的偃甲鸟仿佛下一刻便要奔向遥远的彼端……
可是没有。
它们一只只,如萤火虫般,萦绕在了阿偃的肩旁。
阿偃的身旁围着五个小孩子,他们一个个瞪大了眼睛,惊叹地看着那些飞着的偃甲鸟,有两个胆大的,伸手想去触碰,可惜碍于身高,始终不得。
“好厉害的木头鸟儿!”
阿偃摇摇头,笑:“不是木头鸟儿,是偃甲鸟。”
“偃甲……鸟?”
阿偃轻轻颔首,眼中光芒庄严而盛大。
“你……能给我一只嘛?”
“我也要!我也要!”
“啊……我也要!”
孩子们七手八脚地追逐着旋绕在阿偃肩上的偃甲鸟。
阿偃微微一笑,掌心一托,便有一只偃甲鸟落到了他的手上,像通了灵性的活物,是因喜欢他,所以听他的。阿偃悠声道:“给你们可以,但我这偃甲鸟,很是贵重……你们得了它,便要珍惜它。”
孩子们忙不迭猛点头。
其中一个孩子更是仰起脸,傲气道:“不就是会飞的木头鸟儿?等以后,我也去学,我也做偃甲鸟,一定做得比你这只还好看……”
阿偃听了,半分怒意也没有,那明净如玉的脸上反倒露出了几分希冀。他把偃甲鸟一一分给了孩子们,一人一只,恰好五只,然后他说:“好了,快回家吧。以后,莫要为着一点小事便争闹不休。”
待孩子们走后,阿偃才发现了他。
见了他,阿偃笑容愈深,就那样瞬间放开了矜持和克制,仿佛掖着云朵般,一步步轻缓缓地向他走来。
此时,他的一侧臂膀正紧紧抵着墙壁,他就那样失神地等他走到面前。

“师父,你看,他们不怕偃甲……”他微歪首,沉吟一阵,“也许日后,他们之中,真有人会成为出色的偃师呢……师父?你怎么了?”
“没,为师有些乏了……时间还早,长安很大,你可以到处走走……”
他转身欲走,却被少年握住了手。
“师父,是不是因为你妹妹要出嫁了,所以你……”阿偃低下头,“师父,你还有我……”
“傻徒儿。”他原本崩在心里的眼泪霎时便从眼眶挤出。好在日光狠毒,把他一张脸照得惨白无痕,少年又因着略有些放纵的言辞而不敢抬首。
一切都被藏了起来。
可他明白,从那一刻起,彻彻底底地明白了。他的阿偃早已长大,早已准备好要在这广阔的人间寻梦和造梦。

突然间,残垣断壁便被修复成往昔温暖的模样。
他一直以来,最深切的渴求,原来,不过就是这样一个画面。即使再没有自己的身影。

我曾来到,我今抽身。

他汗湿的手,搭上了阿偃的手,或有些颤栗,但其实是开始蔓延的泯然和安定,他说:“你要好好地……记住今天这一切。”
从今往后,再不要孤单寂寞地活,要去走近他们,让所有的光芒都为你而绽。
阿偃,我的师父。你一定要记住。

……

他坐在马扎上,想着,念着,不知不觉便已泪流满面,可同时,笑容也掉落了。
对,他挖到了自己灵魂的骨头,原来那处是欢喜,从容,和放手。
长留于岁月光阴之中的,并不是一份愧憾的心情。他一心盼望得到的,其实早已得到,不过是被时间穿透了。

他走过去,端起了那碗水。
老妇挑眉,还是那张冷漠隔绝的脸,“都想明白了?”
他喝光了水,放下了碗,才答她:“早该放下了,也早已放下,不过是……”他笑了笑,摇摇头,终未再言。

此时,朦胧夜天之下,突现一河一桥……
他看了一眼,便明白了,再没有半点犹豫,他踏上了那桥,走过了那桥,暮然回首,身后已成一片无尽的沧海,而他正立于一叶孤舟之上。
他手中现出了一盏灯,不知从何而来。他怔怔看了一眼,目中云雾转瞬便消,他手中紧了一紧,脚下轻舟开始泛向远海……

“师父,这一次,不需你来为弟子引路了……”
依旧是茫茫夜路,无人在旁,不同的是,这一次,他是独自提灯远行……
小舟泛于海上,如若安详的摇篮。点点灯火,难以照亮深海,却足以照亮这一舟,一人。
足矣。
“师父,尽去成为你自己吧,自由地,无拘无束地……”
“请恕弟子,不能再作陪伴了……”

声音渐渐淡去,海上的雾遮蔽了蔚蓝的身影。
遥远处,传来了老妪缓慢幽沉的话语:“喝我孟婆汤,尽舍前尘。过我奈何桥,永绝前生。”
“走吧走吧……再莫回首。”

(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