独酌独醉独醒觉

无论世界怎样,有灵魂的人始终会不断追求。无论众生如何,有信仰的人永远不会轻易言败。

 

【谢乐】我醉欲眠卿且去 - 4

对于无异一事,谢衣并未匆匆去往禀报,而是先将无异安顿在了自己府上。

自家主子不声不响带了个还未断奶的婴孩回来,谢府的仆从们却是不敢多问。谢衣看似性情温和,从不在一些琐碎事上苛责下人,却无人敢怀疑他心明目锐,原则如令。

谢衣风格的威压是不动声色的,而被波及的人却能清楚的觉察到那一切。聪明的人会下意识与他保持距离,因知自己从他那里获得的信息永不会比他从自己这儿获得的多;笨一些的则是见之谢衣刻意流露的一面便以为见之其全面。

但无论谁,都不敢轻易冒犯谢衣。

宁退让,不为敌——这是大多数人的选择。它被证明是理智的。

 

此夜,定国上卿披衣坐在堂前,视线低垂,凝思不语。

在他身前的案上,立着一盏油灯,静缓而灼;油灯旁堆着一排竹简,都是些定国的史籍。

谢衣都阅过了,每一个字都记在心里,却仍时不时取出它们,亲手拂拭简上的尘埃。

他希望定王能够撤销出兵捐毒的决定,但他清楚,这不会是一件简单的事,尤其定王并非一位毫无主意的君王——尽管他礼贤下士。

卿,即臣。他没有忘记自己的身份,未被开天辟地般的热情冲昏头脑。

寒风袭身的这刻,他突然想起多年前的那日,在越国,秋高气爽的时节,他衣冠楚楚地向同门师弟道别,试图冰释前嫌,化干戈为玉帛。

 

风琊眼神不屑:“若你以为我对你是毫无缘由的厌恶,那便自负过头了……”

他于是虚心求教。

“师父的偏爱?不错,那是起因。但它只占很小的一个部分。”

他困惑不已。

“没有仇恨,并不代表就是认同。师父总夸赞你的才智无人能及,你若连这点也无法看透,那我觉得,他会蛮失望的。”他戏谑地微笑。

谢衣皱眉:“什么意思?”

“这么多年我们苦学兵法权术,可不是为了今朝的把酒言欢……生逢乱世是种幸运,师兄。”

风琊缓缓吐了口气,视线移转,若有意若无意,最终落到了一棵枯树上。那树的枝桠处停着一只乌鸦,浑身漆黑如墨,亮着一双狡狠如鹰的眼——风琊养的,取名“贪狼”。

风琊说:“同门多年,你该对我有一定了解了……我想要的,拼命也要得到。谁都不能阻我。”他眼神一冷,唇边笑意愈发肆无忌惮,“还记得吗?那年深冬,师父收你为徒,却不肯收我,我便跪在他家门前,整整跪了一个日夜,浑身都僵了……我以为我会死,但我没有,我挺过来了,成了你的同门师弟。这件事教会我,永远不要吝于赌命,如果它能为你换来一个理想的结果……”

“今日于辈分所限,我要喊你一声‘师兄’,但往后便未必了……终有一日,我要这天下为我所掌,到时,就算是你谢衣,也要心悦诚服地尊我为帝……”风琊一挥手,“贪狼”便自觉飞到了他的肩上。

谢衣定定看了他一阵,清冷的容颜上露出了深深的笑容,语气却仍温和若一场暖雨。“师弟,我想你也知道,‘野心’并不是一位好玩伴……即使你嫌人生无聊。”

风琊眉宇间狂放愈盛,他并不生气,反而摆出了一个‘不出我所料’的表情。“看,我说了,没有仇恨,并不代表就是认同。你我注定为敌。”

“我会享受手刃你的快感,更会愉悦地将你的理想、你的抱负,你的所有一切都打入深渊……你要小心。”谢衣挑眉,而风琊的笑声就像乌鸦在极夜傲慢地鸣啼。“别这么看我……要知道,如你这样的人,世上有许多,但你,定是其中最出色的,所以,只要能够击败你,那你所代表的、所倡导的一切——那个你自以为崇高明亮的世界雏形,便形同废墟。”

“有些事很简单。如果一个人要证明他是正确的,他只需将一切与他对立的都击垮,那么,无论世界、人还是理,都会向他臣服。你读过史籍,你明白这点。”

“这就是你的‘道’吗?”谢衣淡漠地扫了他一眼,“如你所愿,我也会期待与你真正交手的那日。”

风琊耸了耸肩,“那么,再会了,师兄。若你不是败在我的手下,我会很遗憾的。”尾音顿重如尘埃砸破了土地。

谢衣凝望那道背影,再一回身,便见遥遥夜色一瞬冷凝,原来醉人的黄昏早已远去,萧萧风声令人颓然清醒。

 

幽思过远,倒如发了一场梦。谢衣将自己拉回到现实的眼皮底下,却又禁不住无谓地一笑。

就在此时,骤发的婴儿哭声惊扰了他的思绪。他愣了一愣,方想起家中多了一位小客人。

他走到房中,见离珠正将无异抱到桌上。

“怎么了?”

离珠躬身答道:“回大人,这孩子的背后……有伤痕……仆想给他擦药。”

谢衣眉头一紧,急步踏了过去,小心地轻扶着无异翻了个身,见那果真有道不浅的伤痕,像是用刀划的,一个铜钱形的标志,如今正慢慢结疤……

他顿时心生惭愧,向来细致谨慎的他,竟有此疏漏。

离珠向来聪慧贴心,她算得上府里最知谢衣的人了,便轻声道:“大人别担心,仆看过了,他的伤口不算严重……上些药便好了。”

他才放了心,视线却不离无异。

小无异本来还哭着,也不知是因为痛还是因为莫名被剥光了感觉到冷,但一触及谢衣的视线,哭声便渐渐停了。

谢衣抱起他,他便顺势扒拉住谢衣,呜呜咽咽,像在努力说话的样子。谢衣冲他笑,他就呆了。

谢衣用脸蹭蹭他柔软的褐发,“别怕,我在这呢。”

离珠第一次见谢衣这个样子,有些讶异。谢衣从未这样坦露心扉地护着一个人。她愈发好奇这婴孩与谢衣的关系。冥冥之中,她觉得这个画面会极长久地持续下去。

离珠用指尖挑起一块黑色的药膏,轻轻涂抹在无异的背上。

骤然触及冰凉粘稠的一块,无异急了,闹腾着又要哭,小脸刚刚皱起,额头便收到了一记浅吻。

“别哭。”

谢衣的声音轻柔结羽,又像一团棉花,挠得他心里痒痒的,哭闹的心思便被搁置一旁,不自觉更贴近那双白玉般漂亮的手。

无异贪恋地嗅着谢衣的手指,大抵因谢衣的手常年摩擦竹简,有股淡淡的冽香。无异喜欢那个味道,闻着闻着,甚至伸出舌头舔了舔。

这可把谢衣吓了一跳。谢衣手一松,险些把无异摔了,回过神来堪堪收紧手臂,才避免了悲剧。

可这下,无异当真哭得山崩地裂,把谢府哭得一片人仰马翻。

谢衣无奈地看着他,而始作俑者还在满脸无辜地发泄他的委屈。

谢衣叹了口气,“好吧,这次算我错了。”

 

闹到了破晓,无异才乖乖睡了。

谢衣一夜未眠,连发冠都被扯下来了,披头散发的好不容易才哄住了无异。谢府个个被折腾得满颜憔悴,下人们商量着是不是要向谢衣提议请个能带孩子的奶妈回来。

“你说这孩子什么来头……我猜是大人的儿子。”

“呸。你这是说大人在外面私情作乱吗?”

“这我可就好奇了,什么女人能把大人迷住?”

“男人嘛,寻欢作乐,逢场作戏……谁说一定要迷住了才能……”

离珠咳了一声,眼神冰冷扎人,“再乱嚼舌根,小心大人将你们逐出谢府。”

离珠一至,众人只好作鸟兽散。

 

经此一役,谢衣倒也有了些打算,正斟酌着府上哪些不足的要给补上,便又想到他与这位小公子的缘分恐怕不会绵长。他所想的那些不过是多此一举。

等拜会过定王,恐怕定王便要将无异接到王府了,还哪有他操心的余地?

他笑了笑。

 

谢衣来得挺早,可有人比他更早——萧鸿渐。

定王今日未再沾酒,整个人神志清醒。见了谢衣,他道:“来了。”

谢衣看了萧鸿渐一眼,萧鸿渐气定神闲地接受他的视线,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。谢衣便向定王行了一礼,道:“臣有要事禀报。”

定王表情不变,“出兵捐毒一事,爱卿无谓多费唇舌了。”

谢衣当即跪下,可还未说什么,定王又道:“我知你有一番考量,但有些事,寡人自有主意。”

谢衣暗叹,知此事已成定局,便破釜沉舟地言:“那么,请由臣来带领先锋部队……”

定王长声一笑,面色缓和地将谢衣扶起。

“谢衣啊谢衣,你可是我定国的上卿,是我好不容易才请回的智士……区区一个残败的捐毒,便要让我的上卿带兵攻打,岂不是让天下人耻笑我定国无人可用?你可是忘了,寡人在战场上的威名?”

“你的忠诚,寡人知晓。但此战,你便留守定国,替寡人代理国事吧。”

“可是……”谢衣有些不安,但缺乏理据支撑的说法,他难以启齿。

“你有纵横天下的本领,往后,寡人还要仰赖你许多,这次,便由寡人来定吧。”

“是……”

 

谢衣告退。终究未说无异那事。

如今定王战势汹涌,恐怕这不是个合适开口的时机。他打算等定王回来再说。

 

待到谢衣离去,定王问萧鸿渐:“你可是有十足把握?”

“是。”萧鸿渐脸色一沉,“臣的父兄皆亡于捐毒,此役,请由臣来担当先锋。”

“允。”

“谢大王。”

“还有一事,你说芸姬有一子……流落捐毒?”

萧鸿渐答:“是。捐毒那边有臣的耳目。此事确凿。那孩子幸免于难。”

“若能拿下捐毒……”定王翻转云袖,掌心便现一枚古旧的铜钱,他凝视着,眼神柔和,无限思念趋往澎湃——那是小时候他送给芸姬的第一份礼物,是他亲手打制的,天下独此一枚。定王收止心绪。“定要找到那个孩子……”

【待续】